养砚堂藏徐悲鸿1941年画的大横披水墨奔马如意骢，是他罕见的五花马画法（上图）。可见于美国哈佛大学美术馆作藏元任仁发《神骏图》（下左图），北京博物馆藏清郎世宁《十骏图》的如意骢（下中图），及今日可见的青毛白圆班点的真实五花骢马（下右图）。（作者提供）
五花散作云满身，誓遣阴云日复夜，时代风云，书生心志，相隔多年，展卷观画，依然历历在目，画上奔马无声，却似于无声处听惊雷，声声入耳，令人动容。
20多年前的1990年代初，北京嘉德负责人王雁南去新加坡，有幸陪她到本地名画家赖瑞龙兄的养砚堂赏画。
瑞龙兄早年开过画廊，曾经手黄曼士后人留存的最后一批徐悲鸿画作。当天观赏了溥心畬等多件近现代名家佳作，及程十发为他新题写的堂名“养砚堂”。最后看的一卷幅横披是徐悲鸿的水墨大奔马！
徐悲鸿画马，早年常见于本地许多前辈家中，有走马、立马、背马、饮马、群马，尤以奔马为多。其笔下奔马，往往采取斜向角度奔腾冲刺，自成一格，为人们最熟悉的一种 “徐家样”典型。
但如此横向奔马的大幅横披，我在本地仅见过两件，此为其一；另一件为好友秋斋主人珍藏，1999年曾在美术馆展出，《秋斋藏画》收录。
此卷篇幅120乘80公分，画一匹壮硕健马朝东驰骋，鬣鬃飘逸，长尾翻卷，用笔泼辣凝重交替，充满力量与动感。题款曰：“誓遣阴云日复夜／卅年为幻非道兄写／悲鸿”，钤印 “东海王孙”，押脚印“欲罢不能之功”，金文，为1939年徐氏专门函请福州陈子奋刻制，钤于这几年的大型得意之作上。
题款写明画于1941年，这年全年徐悲鸿都在新马举行抗战画展，太平洋战争前夕拟赴美，正是阴云密布，依画上题诗含义及“道兄”雅称，当于此时留赠同道。
巨变当前，画家的题款，展现凛然不屈的坚强意志，画上健马疾奔奋进，朝东（象征日本）迎击，昂扬精神，跃然纸上。
最特别的是此马画法，全身大量由浓淡墨色组成的圆点，形成如同花雨缤纷似的美丽班点，如此画法，在徐悲鸿所画的各式马造型之中，难得一见。
究竟这是什么马？
在徐悲鸿许多奔马图上，常爱题上 “五花散作云满身”，说明他对诗中的骏马特别喜爱。
“五花”一词，令人想起唐诗常见的“五花马”，如李白名诗《将进酒》中的“五花马，千金裘，呼儿将出换美酒……”
据《辞源》解释：“唐人把马鬃剪成三簇的叫三花，五簇的叫五花。”但这种说法，最早只见于明清，未见唐宋记录，在古画如《虢国夫人游春图》，及近代大量出土的唐三彩马文物，均只见将马鬃剪为三簇的“三花马”，显示这是唐代流行样式，却未见有剪成五簇者；而且若是指马鬃样式，是人工妆饰，实说不上特别名贵。
回顾徐悲鸿常题的诗句“五花散作云满身”，出自杜甫《高都护骢马行》，诗与诗题都清楚说明，李白笔下名贵的五花马，并非马鬃剪簇的装饰花样，而是诗满身花纹的“骢马”。
唐诗亦有不少“五花骢”之称，如“西北五花骢”（沈佺期《骢马》）、“五花骢马七香车”（岑参《感遇》）等句，可见五花骢为五花骢马的简称，俗称就是“五花马”了。
据《说文解字》称：“骢，马青白杂毛也。”青白色的马在唐诗里常称“青骢”，显示“五花骢”应该是一种毛色或形状比较特别的青骢马。
值得注意的是在唐诗里，五花马往往和“连钱”及“参差钱”连在一起，如“青毛骢马参差钱”（李贺《杂曲歌辞·浩歌》），“五花连钱旋作冰”（岑参《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》）。
古代钱币是圆形的，刚从“钱范”（铸钱模型）铸成的钱币连成一串，称为“连钱”。可见五花马是指身上布满圆形斑点，纹式如同许多圆形钱币参差连串的花样。杜甫更明确称之为“五花文”（杜甫《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》有“萧萧千里足，个个五花文” 句），文通“纹”，说明这就是五花马的“真相”。
故宫藏清宫郎世宁《十骏图》中有一匹“如意骢”，毛色就是和徐悲鸿这匹奔马完全一样的五花骢，满身皆“钱”，象征富贵，难怪乾隆要赐名“如意”了。
据《石渠宝笈续编》记载，这套《十骏图》当年存于宁寿宫，每匹马都有特别名字，但多数称为“骝”或“骓”，只有两匹称为“骢”，即如意骢及胜吉骢，可见骢马特别珍贵。
因绘制五花纹特别耗时，忙碌的徐悲鸿一般只能以题诗寄托对这种“五花散作云满身”骏马神采的向往；在他一生中，大概也只有在他1940年至1942年在南洋及印度的创作高峰时期，才比较有机会绘制这件“五花散作云满身”的巨幅“如意骢马”（其生平巨作纸本《愚公移山》亦创作于此期间的访印之行），画赠同道，历经战乱，犹得留存新加坡，也留下一份笔墨心意，辗转为养砚堂主人所得，迄今犹为镇堂之宝，应为本地唯一的徐悲鸿五花马了。
五花散作云满身，誓遣阴云日复夜，时代风云，书生心志，相隔多年，展卷观画，依然历历在目，画上奔马无声，却似于无声处听惊雷，声声入耳，令人动容。
